2、蔷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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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晚上八点,将近黄昏。

    暮色逐渐蔓延,霞光却在收拢,繁茂的树林被寂静笼罩,于是教堂的钟声越发清晰,叮叮当当,不断回荡。

    陆明远背对着教堂,在公园角落里写生。四月份的伦敦还有些冷,他穿着一件深色外套,衣领半开,影子就落在斑驳的石墙上。

    他画得很好,手法熟练,技巧专业。

    该怎么形容他?

    ――既英俊,又有才华。

    这是苏乔首先想到的七个字。

    比起他手中的素描画,他本人更像是艺术品。

    苏乔观望了一会儿,自然而然,与他搭讪:“哎?请问,你一个人在这儿,站了多久呢?”

    她听到“啪”的一下,是画架合上的声音。

    苏乔抬起头,笑意更深。

    凉风吹过耳边,筑起一道无声的界限。她本分地站在原地,抬手指了指天空:“太阳快要下山了,你画完了吗?”

    画完了吗?当然没有。

    陆明远觉得她明知故问。

    他一边收拾着画架,一边敷衍了一句:“这是半成品。”他反握着画笔,戳了一下白纸,问道:“看不出来么?”

    借着几米外一盏路灯的柔光,他回过头来,打量苏乔的脸。

    苏乔轻轻挑眉。

    她终于能和他对视。

    灯光似乎在风中摇曳,奏响一场盛大的晚祷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画的是远景,”苏乔绕开话题,向他介绍自己,“陆先生,我们长话短说。我来自金河律师事务所,你应该猜到我是谁了。您的父亲陆沉,他委托我们……”

    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,苏乔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。

    公章、签名、合同条款,都是一应俱全。哪怕陆明远仔细研究,也找不到任何纰漏。

    苏乔却没料到,陆明远背起画架,看都没看她的东西。

    他一手拎起一个挎包,在里面摸了一会儿。苏乔以为,陆明远要找什么信物。毕竟事关重大,他不可能无动于衷。

    然而陆明远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。

    他找到了一瓶罐装饮料,拉开铝合金环,随意喝了几口,没有继续说话的打算。

    这也难怪,苏乔心想。

    从小到大,陆明远都在英国上寄宿学校。他能用中文和她沟通,已经让苏乔倍感惊讶,为了挖掘陆明远的私人信息,苏乔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。

    她再接再厉道:“陆先生,你要是有什么问题,先看看合同怎么样?金河事务所的陈贺律师,是我的老师,也是您父亲的私人律师。他最近身体不舒服,做了一个手术,所以让我出国找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不是说好了,17号和我见面,”陆明远侧目,忽然回答道,“怎么提前了两天。我记错日期了?”

    他晃了晃饮料罐子,拎着那个挎包,旁若无人向前走。

    穿过绿意盎然的公园,走近了夜色中的教堂。不远处就是一片坟墓。十字架在月光中挺立,落影虚浮,幽深而冷清。

    苏乔没有紧跟着陆明远。

    她站在一座墓碑前,审视其上雕刻的文字。大写字母被风霜侵蚀,只能辨认出几个单词。

    教堂固然神圣,它与死亡、新生都不可分割,不仅是举行婚礼的地方,也是安葬故人的地方。

    无论回忆还是现实,都让苏乔更加冷静。

    她双手拎包,反问道:“陆先生,我们联系不到你的父亲,除了提前动身,还有别的办法吗?”

    没有了。

    至少陆明远回答不上来。

    他喝光那一瓶饮料,握着空掉了的易拉罐,斜靠在一道铁栅栏上。蔷薇的花枝伸过矮墙,落到他面前争色夺妍。

    入夜,月光如练,给人以无限遐想。

    爱与美都是诱发邪念的原罪。

    苏乔自认见惯了各种类型的美人。可她还是忍不住,对着陆明远的脸发呆――她研究他的头发、鼻梁、唇形,感叹他被上天眷顾。

    大概几秒之后,陆明远忽然问道:“你知道我在公园,谁告诉你的?”

    “当然是林浩了,”苏乔耐心解释,“你平常不用手机,邮件回复也很慢……我们只能找林浩。”

    苏乔所说的林浩,是陆明远的老朋友,也是他现在的邻居。

    陆明远低头思考一阵,自言自语般询问:“你们能联系上林浩?我认识他十年,很少和别人谈到他。”

    他拉开院子的后门,同苏乔一起走到了街外。

    两人在公交车站边默默等待,直到双层巴士姗姗来迟,陆明远才和苏乔挥手:“我走了,明天见。”

    他居然就这样道别了?!

    苏乔感到不可思议。

    但是随后,她又给他找了一个理由――艺术家云淡风轻,不食人间烟火,和她这种斤斤计较的俗人,自然是完全不同。

    她快步跟上陆明远,踏进了公交车内部。

    “陆明远,我能不能跟你回家?”苏乔开门见山道,“完成合同上的任务,我才能回国啊。”

    窗外景色快速更替,玻璃映出模糊的人形。由于当前时间为晚上九点,大多数商铺早已关门,只有酒吧和饭店屹立不倒。

    苏乔一贯嗜酒如命,但她不能下车。

    她还要尾随陆明远。

    陆明远的态度不清不楚。他没说同意,也没说不同意。

    半个小时后,双层巴士停靠到站,昏黄的路灯照亮了长街。繁茫星光隐入夜幕,街头巷尾不见行人,只有一个喝多了的魁梧醉汉,迎面向苏乔和陆明远走来。

    他口齿不清,胡言乱语,脚下还踢着一个酒瓶子。

    很快,酒瓶滚到陆明远的身边,又被他一脚踢了回去。除此以外,苏乔还听到,陆明远用英文骂了一句更脏的脏话。

    苏乔扭头,看了他一眼,陆明远便坦诚道:“我家附近治安不好。”

    他和苏乔并排行走,走在坑坑洼洼,不知年代的石路上。他用一种平常的语气,说着吓唬人的话: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。我爸在公司里干了什么,你们事务所的老律师,告诉你了吗?他们不想自找麻烦,就指派了你……”

    讲到这里,陆明远脚步一停。

    他问了一句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醉汉已经走远,整条长街上,便只有他们两人。

    巷子纵横交错,像是房屋堆砌的迷宫。苏乔站在陆明远身边,亮出了自己的护照,水珠擦过她的指尖,她还以为哪里漏水。

    抬头一看,才发现下雨了。

    伦敦的雨说来就来,通常没有预兆。灯色就在雨中氤氲如雾霭。陆明远轻车熟路,撑起了一把黑伞,半面遮在苏乔的头顶,他依然和她保持距离。

    苏乔调侃道:“你的包里装了不少东西啊,雨伞、画笔、饮料瓶……”

    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,街道被刷上了潮湿的墨色,陆明远的表情也不甚清晰。他有意无意问了一句:“你的包里只有合同文件吗?”

    雨水阴冷而绵长,苏乔打了个激灵。

    她即将和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回家。

    在她二十三年的人生历程中,这样的事,从来没有发生过。

    但是就此放弃,转头回国,她便要一无所有。

    苏乔心中百转千回,表面上笑得坦率:“我走得急,没做什么准备。”

    “哦,”陆明远又问,“你想在我家住几天?”

    他握着伞柄转了几圈,使得水珠飞溅――这个举动很像小孩子。苏乔小时候也喜欢这样玩雨伞,陆明远随意的举动让她侧目。

    她理了理沾湿的长发,如实回答:“我也不知道,要看总体的进展。”

    接下来,苏乔谈到了房租和伙食费,以及履行合同之后,陆明远能获得的好处。她说得通情达理,逻辑清晰,可惜陆明远从头到尾,都是一副兴致索然的样子。

    他们的沟通并不顺利。

    夜里十一点,他们抵达目的地。

    陆明远的家独门独户,紧挨着另一栋房屋。那屋子的主人也举着一把长柄伞,站在门口抽烟。

    他身形高瘦,肤色偏白,眼见陆明远走近,叼着烟卷笑起来:“巧了,出来抽个烟,都能碰见你。”

    毫无疑问,这人就是林浩。

    如果没有林浩提供的消息,苏乔不可能找到陆明远。她在公园里作出的解释,符合部分事实。

    不过,此前的联系都是通过律师事务所,林浩并没有见过苏乔本人。他很快注意到了她,香烟的气味飘散开来,他俯身凑近,询问了一句:“model escorts?”

    这两个单词,可以代指应召女郎。

    其实苏乔的装束很正式。只是来时的路上,雨水穿过了伞沿,或多或少淋到了她。

    深更半夜,一位衣衫浸湿的美人陪着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回家……

    从林浩的角度看来,他的设想合情合理。于是,他的笑容变得暧昧不清,继续和陆明远低语:“哥们,你开窍了?”

    陆明远却道:“开个鬼窍,你他妈发什么疯。”

    林浩的嗓门很小,隐没在了风雨中。而陆明远的声音穿透水幕,让苏乔听了个清清楚楚。

    “哎,”林浩吸了一口烟,唯恐天下不乱,“你这么凶,会吓到人家小姑娘。”

    然而他低估了苏乔。她就站在台阶上,安然自若,等待陆明远开门。

    陆明远打开房锁,首先进屋,苏乔跟在他身后,随手关门。关门之前,她的目光与林浩交汇,竟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。

    林浩掐灭了烟头,只觉得今夜有些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