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阎罗天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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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说了半天夏侯潋也不答应,沈玦放弃了劝说。他们俩虽然完全是两样的性子,却是一样的倔。他拗不过夏侯潋,只好以后再说。

    鹅毛雪纷纷扬扬,落在窗檐上发出簌簌的声音。冬夜太冷了,市集渐渐散了,只剩下零落的摊贩收拾东西,还有几个挑夫挑着担子回家,在雪地里留下斑驳的脚印。酒壶空了三只,沈玦有些醉了,脑子不大清醒,坐在八仙桌边撑着脑门呆了一会儿,才想起该回家了。

    “天儿这么晚了,去我家睡得了。”夏侯潋忽然说。

    天知道夏侯潋费了多大劲儿才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,他面上不露声色,心里却打着鼓。他藏着非分之想,心中感到罪恶,却又觉得只是一头睡一晚上觉,就像从前那样,不算逾矩。

    沈玦愣了会子才反应过来,一笑:“好啊。”

    昏昏烛火下,微醺的沈玦脸上覆着薄薄一层红,配着白净的肤色,像一块通透的玉染上了胭脂,无端的昳丽。夏侯潋艰难地移开目光,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禽兽,把醉酒的良家儿郎拐回家暖被窝。

    沈玦已经走不稳了,夏侯潋给他穿上大氅,背他回家。

    夏侯潋家在胡同里面,要走过宽宽的大街,再一个拐弯,绕到福祥寺后面才能到。雪寂静无声地飘着,福祥寺檐角的铁马被吹动,传来似有若无的铃声,伶伶丁丁,是细细碎碎的一长串。厂卫都远远跟在后面,夏侯潋背着沈玦,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。沈玦头搁在夏侯潋肩上,世界在他耳里很安静,静得有些寂寥。

    “阿潋,你觉不觉得现在很像以前在谢府的时候。”沈玦喃喃地说。

    夏侯潋抬头看雪,“是很像。那次你被萧夫人罚跪,我也这样背着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那时候觉得苦得要命,想尽了法子要挣出去,头悬梁,锥刺股,没有书就偷,有了书一晚上都不合眼,就想一下子全啃进肚子。”沈玦笑了笑,“没想到到如今,我最怀念的日子竟然是在谢府的时候。姑姑在,莲香在,你也在,大家都在,多好。”

    夏侯潋想起沈府,想起沈玦的院子,那天井下面的两缸枯荷,撑起一个空空落落的小院子,像极了秋梧院。还有花园里的池塘,到冬天了,恐怕也很像望青阁吧。沈玦念旧,其实他也是,他也想念很久以前的日子,没有血没有刀,只有在伽蓝山里漫山遍野掏鸟巢的捣蛋鬼。所谓念旧,归根究底,都是为了寻回永不回还的往日时光。

    可其实现在也很好。夏侯潋慢慢走着,沈玦靠在他肩膀上,细软的发丝挠着他的脸颊和脖颈,微微的痒。雪路一直蔓延出去,通往看不见的夜色,仿佛没有尽头。他就这样背着沈玦一直走一直走,永远都不要停下来。

    要是这一刻永远都不要过完,那该多好。

    “阿潋。”沈玦用力抱了抱夏侯潋。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其实我说谎了。”沈玦的声音很低,“我不希望你走。不要走,阿潋,无论如何,都不要离开。”

    夏侯潋停下脚步,扭头看近在咫尺的沈玦。他们在雪中相视,时光匆匆流转,穿梭如箭,却仿佛穿不过他们凝住的目光。

    夏侯潋说:“好,我不走。”

    一辈子都不走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唐十七缩在角落里,力求让自己和背后的板壁融为一体。

    行驿里人声沸沸,但全都极有默契地贴着墙壁站,空出中间的空地。桌椅都搬空了,叠在曲尺柜台后面,更显得行驿狭窄。外面落雪,里面却暖和,全是人呼出的热气,在不大的空间里蒸腾。

    唐十七在二楼,二楼其实只是一条狭窄的过道,左边栏杆,右边是供住客下榻的小屋。每个屋子前面挂了一个枣木牌,极有风雅地写着从古书里抄来的名儿,什么“观沧海”、“海棠春”、“阫下雪”。伽蓝当然不可能这么风雅,这是因为这座行驿前身是个妓馆,屋子里住的都是妓女。

    现在这个妓馆归伽蓝了,妓女和鸨儿埋在后院的深井里。唐十七亲眼看着他们咽气的,所幸伽蓝刺客手段利落,他们死得并不痛苦。唐十七叹了一口气,扭头望向楼下。透过栏杆,能望见一楼的景象。空地正中间跪了三个耷头耷脑的男人,拿绳子绑得严严实实。

    深井又要多三个男人了,唐十七为他们默哀,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。

    挂着“雁归来”的屋子门开了,走出来一群披着黑袍带着白瓷面具的男人,中间那个男人甚为高大,径直走到栏杆边上,俯瞰一楼的黑道子弟。

    这些人唐十七只认得一半,但他知道他们都是伽蓝新任八部,站在过道另一头的那两个是乾达婆和罗迦,靠在门柱上的是紧那罗。紧那罗是他的老相识,但他早就不敢和他说话了。迦楼罗不在其中,不知道被派去了哪里。能当迦楼罗的一向是伽蓝最强的刺客,大约是去杀什么重要人物了吧。

    黑袍人一出来,一众黑道纷纷哑了似的,行驿顿时静了。昏暗的烛火照着二楼的黑袍人,他们的影子阴森高大,一直挨到屋顶。森然的白瓷面具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人,让人觉得心惊胆战。

    有个扛大刀的大着胆子走出来,仰头望向中间那个黑袍人,道:“段先生,半个月前你们伽蓝发布追杀令,追杀伽蓝叛徒夏侯潋,现在人已带到,你承诺给咱们的极乐果,该给了吧!”

    段九的目光在底下三个人身上扫了一圈,漠然道:“三个夏侯潋?我只知道夏侯潋会易容术,却不知他会分身术。”

    “无名鬼变幻多端,实在难辨。这三个已是我们能寻到的最与无名鬼相似的。”扛大刀的挨个指着道,“他们仨都叫夏侯潋,左边这个和无名鬼一样,喜欢用东瀛刀,刀法也十分出众,小人折损了十多个弟子才把他逮着。中间这个会易容术,还会缩骨功。最右边这个机关术了得,据说去过巴蜀学艺的。我们找了这么久,才找到这三个,总有一个是他。”

    段九低低笑了两声,笑声在面具底下闷闷作响。

    “他们没有一个是夏侯潋。”段九道,“不过,宁错杀一万,不放过一个。”

    段九抬起右手,做了个手势。紧那罗直起身,鹞子一般从栏杆处翻了下去,他稳稳地落在地上,拔出黑袍下的一柄长刀,那三个人纷纷变色,大声求饶,紧那罗单手拎起一人,那人打着寒战,在他的手中像一只待宰的野鸡。

    紧那罗长刀一割,唐十七听见一个阴寒而又粘腻的声音,仿佛丝帛被撕裂,他甚至能想象出肌理被刀刃割断,筋肉在刃下缓缓分离。鲜血如泉,紧那罗的白瓷面具染红了一角。

    段九的声音响起:

    “我本欲立夏侯潋为住持继嗣,谁知此人取得七月半的解药,叛离伽蓝。按伽蓝寺规,抗者溺,逃者鞭,逆者杀,叛者诛。夏侯潋叛逃至今已有四年有余,视为伽蓝叛逆,杀无赦!尔等谁为伽蓝带来夏侯潋项上人头,极乐果,取之不竭,用之不尽!今日,虽诸位不曾取得夏侯潋首级,但为答谢诸位尽心尽力,伽蓝依然将极乐果奉上,还望诸位今后继续为伽蓝效忠。”

    段九说完,乾达婆和罗迦从屋里搬出一个半人高的檀木箱子,里面装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药丸,在烛光中光泽涌动,底下的人很快露出贪婪的神色。

    极乐果,伽蓝用来替代七月半的瘾药。听说它的原料和七月半一样,瘾性却大了十倍。可它最让人着迷的地方不是瘾性,而是它能带给人难以想象的快乐,比和女人上床还要爽无数倍。它能让人看到幻觉,仿佛进入极乐世界,是所有人毕生汲汲以求的渴望。

    上个月唐十七在鸭角山行驿看见一个刺客忘记把自己关好,吃了极乐果之后癫狂地从屋里跑出来上了悬崖,一头扎进云烟里。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,唐十七也不想知道。他摸了摸自己的荷包,里面装了五颗极乐果,是他下一年的份例。

    极乐果潮水一般倾倒下去,底下的人很快疯魔了,争先恐后地上前争抢,有人抢到之后直接往嘴里塞。人潮在下面疯狂涌动,人头挤在一起,像密密麻麻的鱼卵。极乐果滚在地上,有人趴下去捡,很快被踩得粉身碎骨。后面挤不过去的人拔出刀,砍倒前面的人,更前面的人察觉到危险,也拔出刀来拼杀。狭小行驿里杀声震天,鲜血在黑暗里喷涌,如同妖艳绽开的绝世名花。

    紧那罗已经顺着梁柱爬回来了,正用巾帕擦身上溅的血。所有刺客都没有表情,白瓷面具寂然不动。

    “你看,这就是蝼蚁,贪婪又愚蠢。”段九不知道对谁说话,轻轻笑了一声,带着人从后门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熹微晨光中,外面的世界洁白一片,天地一色。朔北的雪原平坦辽阔,一眼望出去无遮无拦,好像可以一眼望到天边。雪无声地下,后面行驿中的混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是事情,和这个世界无关。

    远处有一架马车徐徐驶过来,车轮碾在雪地里没有声音,印出深深的车辙。

    刺客们都知道那里面坐的是谁,唐十七也知道,他在九边远远见过一回那个人的影子,他只记得一片白,像冰雕玉塑,明月皎皎,高不可攀。那个人的家族传承已久,也曾叱咤风云,天下共望。隐匿江湖百年,重组伽蓝,极乐果出世,刺客终于沦为彻底的傀儡再难反叛之后,他也终于走出阴影。

    上个月伽蓝暗桩从朔北出发,大岐地下城已经重启。伽蓝的行驿、妓馆、钱庄、赌坊、黑市遍布大岐,远至西域,纵然东厂手眼通天,也铲不尽池塘里所有的淤泥。源源不断的黄金昼夜不停地从大岐各地涌入朔北,倘若它们全都能发光,势必在大岐地图上织出繁密的光网。

    唐十七不知道那个人的姓名,只知道他是伽蓝真正的主宰,大岐背面的主人,黑暗里的皇帝。有人唤他为——阎罗天子。

    伽蓝有规条,遇阎罗,不可近观,不可注目,唯可俯拜。

    刺客们跪伏在地,像齐齐被砍断了膝盖,在雪地上深深俯首。唐十七心里按捺不住的好奇,悄么声地微微抬头,眼睛往那马车上瞟。一只手将他的脑袋重重按进雪里,雪渣子糊了他满脸。他听见紧那罗低声说:“你不要命了么!”

    他不敢再动。前方传来段九沉沉的嗓音,像卑贱的祈愿,又像肃穆的吟诵。

    “我愿散发匍匐,肝脑弃舍,沉入劫灰,恭迎您的降临,我的菩萨,我的佛。”

    好了好了,伽蓝线重启。